苦酒滿杯心酸酸

我君離開千里遠，放阮孤單守家門；

昧食昧睏腳手軟，暝日思君心酸酸。…

這首有「新式哭調仔」之稱的〈心酸酸〉，係1936年由勝利唱片公司發行，作詞人是陳達儒，作曲人是獻身流行歌壇，端著「苦酒滿杯」，於1967年今日（4月12日）在貧病交迫下棄世的姚讚福。

創作〈心酸酸〉時代的姚讚福。

1967年周添旺、林禮涵合作「閩南語時代歌曲」唱片，由王秀如主唱。唱片選錄了姚讚福譜曲、陳達儒作詞的〈心酸酸〉，周添旺、林禮涵和姚讚福都是1930年代台語流行歌的創作者，但是，1967年這張唱片出版前幾個月，姚讚福已在貧病交迫下逝世。

坎坷一生，引人心酸

姚讚福出生於1908年，祖先渡台原落籍彰化，傳至父親姚再明，因曾從一位德藉傳教士學得眼科醫術，而北上懸壺，遷居台北錫口（今松山）。姚再明民族意識強烈，不願子女受到「大和民族」教育的污染，在姚讚福14歲那年，送他去廈門「英華學院」接受教育，畢業返台後，又命他進「台灣神學院」深造，姚讚福對音樂的狂熱即在此段期間培養，學成後，派到東部山區宣教。

台語流行歌曲發韌期，姚讚福即離卸牧師神職，憑藉一手好琴藝，投效「古倫美亞」唱片公司，他和鄧雨賢同事，眼見人家以〈望春風〉、〈雨夜花〉、〈月夜愁〉、〈滿面春風〉等「金曲」，名利俱收，好不心焦，他努力寫了幾首曲子，卻沒有人傳唱，甚不得志。幾經摸索，終於在幾年後，以〈心酸酸〉、〈悲戀的酒杯〉在台語流行歌壇占了一席之地。

正值他的創作力正鼎盛的年代，日閥禁止了台語歌曲，他眼見家鄉已無立足之地，乃恨走香港。

姚讚福憑著他的英文造詣，在香港總督府衛生課擔任事務長，不久和廣東籍馬志堅小姐結婚。大戰結束，夫婦兩人被遣返台。

一度他進八堵礦區工作，耐不住對音樂的技癢，又轉入歌壇討生活，此時他的那首「老歌」──〈悲戀的酒杯〉被人改填國語歌詞，以〈苦酒滿杯〉的面貌，風靡全台，因被視為灰色曾遭禁唱。

〈苦酒滿杯〉的風行，姚讚福未得絲毫好處，他一向就不喜鑽營，而且子女眾多，終至拖垮了身體。原本他就有氣喘的毛病，為了保養身子，舉家遷居氣候較佳的台中，一家十口（八個子女）常常食不飽、穿不暖，擁在僅十坪大的竹屋生活，為了兜售作品，從台中北上的車票，他都花不起，騎著腳踏車上台北是常事。

他病逝於馬偕醫院時，喪葬費用都發生了問題，後在國語流行歌星憶如、韓菁清等人樂捐下，才得下葬於淡水基督教書院墳地。姚讚福迍邅的遭遇，真是引人心酸酸的「苦酒滿杯」。

如泣如訴，新式哭調仔

（一） 我君離開千里遠， 放阮孤單守家門； 昧食昧睏腳手軟， 暝日思君心酸酸。

（二） 無疑一去無倒返， 辜負青春暝日長； 連寫批信煞來斷， 乎阮等無心酸酸。

（三） 一時變心昧按算， 秋風慘淡草木黃； 風冷情冷是無映， 光景引阮心酸酸。

〈心酸酸〉發行後，離情慘咽，愁腸寸斷的悲愴無奈歌聲，頹然瀰漫全島，人人酸鼻。

當年，陳達儒以青春年少在歌壇作詞界穩固地位，當時的流行歌曲半數以上的歌詞創作似乎都是出自他的手筆；而解下牧師職務，踏入流行歌壇，一直很不得志的姚讚福，也終於揚棄了被譏為讚美歌式的作風，摸索出創作的方向，而爭得一席之地。

「心酸酸」詞分三首；首句就將兩位主題人物的空間距離拉開了千里之遙，山長水闊，雲山阻隔，第二句以後描述遠在異鄉的良人（或戀人）雖然令伊人魂夢為勞，吃不飽、睡不好，但總是「衣帶漸寬終不悔，為伊消得人憔悴。」仍存有一絲將來團圓的希望；縱使心上的人不能衣錦榮歸，能夠平平安安歸來也罷，寫盡「思悠悠，恨悠悠」的複雜心境。

第二首的開始兩個字：「無疑」，卻將希望拆散了，望眼欲穿的人一去不復返了，「朝也思，暮也思，相思為伊，伊不知。」可嘆的是連「魚雁傳情訴衷曲」都杳然，欲寄彩牋兼尺素，山長水闊知何處」不敢想像的事，竟然成真！獨守空閨，「欲忘忘未得，欲去去無由」，漫漫的長日，如何的熬過？

第一首是期待──「暝日思君」，第二首是幻滅──「乎阮等無」，第三首卻是「往事只堪哀，對景難排。」

「怎麼可能呢？家鄉有個時時刻刻盼著你的人兒，你難道狠心忘了嗎？」愈想心緒愈煩亂，颯颯的秋風，將草木吹得都枯黃了，蕭索的景象，不正是「多情自古傷離別，更那堪、冷落清秋節。」風冷，情更冷了，一切的希望都絕滅了，殘存的一景一物，都引人傷感。

「心酸酸」並不是陳、姚兩人約定合作的作品，也就是說既不是依詞譜曲，也不是依曲填詞；而是各寫各的，陳達儒構思了詞後正想找適切的人譜曲，而正好姚讚福寫好了曲正找出路─處處兜售。詞是每首四句，每句七言計28個字的情歌標準範式；曲是四個樂段，共分16小節的旋律，每七言配合四個小節，正好天衣無縫，絲絲入扣，一項不經意的合作，產生了這一首如怨如慕、如泣如訴的傳世名曲，除了說是機緣外，還有什麼更恰當的解釋呢？

有人評註姚讚福所開拓的樂風是「新式的哭調仔」；他採用自然小音階，但曲子的終止卻在Do音。旋律所表達的傷感氣氛，和歌仔調「哭調仔」確是如出一轍。（1938年的〈戀愛列車〉是由陳君玉寫詞，另日介紹。）

不少人詬病台語流行歌曲全是一片悲戚之音，而舉〈心酸酸〉為代表歌曲，只因他們不去探討當時的民風，那時民眾的娛樂主流是歌仔戲，如果能以歌仔戲文明的緒餘，去探討產生於日本時代的台灣流行歌曲，當會發現和美國福斯特源於黑人靈歌所寫的〈老黑爵〉、〈馬撤永眠黃泉下〉一樣，有其難以磨滅的價值。

◎本文整理自《台灣紀事》、莊永明未刊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