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14日 星期二

向大地撒下「歌」的種籽──漫談「台灣童謠」

廖漢臣收集、整理許多台灣兒歌、童謠,這張照片是他晚年所攝,身旁的天鵝為黃土水作品。
◎本文節錄《台灣土話心語》

人和大地的感情,是難以割捨的;從呱呱落「地」開始,「細漢土腳趖」(小時候在地面上爬),一直到長大成人,一生歌於斯、哭於斯;用以傳訴「歌」、「哭」情感的心曲,便是「民謠」,因此稱呼民謠為「大地之歌」,是最貼切不過了。

童年是人生的黃金年代,在這無憂無慮的歲月裡,伴隨的「大地之歌」,就是「童謠」,內容單純、詼諧,聲韻輕快和諧的歌聲,由大人傳唱給小孩聽,小孩再相互傳唱,鄉土情懷的扎根,就從此開始。

黃得時教授在《文獻專刊》發表〈台灣歌謠型態〉,分析童謠有三種意義:
一、配合兒童遊戲,增加兒童運動的興趣。
二、適應兒童的智能,使之容易學習語言。
三、給予兒童音樂的感覺,使之容易入睡。

依照我們對童謠的俗稱,這三項「功能」的童謠分為:
一、囝仔辶日(寫做:左辶右日)迌歌。(兒童遊戲歌)
二、囝仔歌。
三、搖嬰仔歌。(搖籃曲)

童謠所「扮演」的「口傳教育」角色,不容忽視,其潛移默化的功能,有着重要的內涵意義。

搖嬰仔歌」不僅是在哄撫着襁褓的嬰兒入睡,而且也是給幼兒一種「音樂教育」,更是「親職教育」的最佳表徵,以溫馨柔和的歌聲,催幼兒入睡,親情的滋愛,就在這哼唱之間培養,何況它還影響兒童未來的人格發展呢!

鄉土情懷「囝仔歌」

「囝仔歌」(包括「抉擇」、「連鎖」、「幻想」、「敍事」、「抒情」的童謠),是咿啞學語的幼童最佳練習語言的教材;「囝仔歌」雖然有的有意義、有的無意義,但是因大多有韻脚,聲韻活潑、音調輕快、內容有趣,唸起來順口,可以說無美不備,孩童都樂意傳唱,說是最好的語言教材,誰曰不宜?況且不少「囝仔歌」的內容是「率就天然物象,即興賦情」,無形中對兒童知識的灌輸,較諸刻板式的教材,功效更佳,在「學前教育」所占的分量,是不容疏忽的。如以台灣鄉間可以見之,以飛禽昆蟲命題的童謠有:
白翎鷥(白鷺鷥)
         白翎鷥,車畚箕,
車到溪仔墘,
跋一倒,
卻着一仙錢。
草螟公(蝗蟲)
草螟公,穿紅裙,
欲叨去?欲等船;
船叨去,船弄破,
破叨去?破燒灰;
灰叨去,灰沃菜,
菜叨去,菜結子,
子叨去?子生油,
油叨去?油點火,
火叨去?火乎老阿公仔歕歕熄。
老阿公仔叨去?
老阿公死在香蕉腳;
用啥麼蓋?破米籮;(蓋:音「崁」)
用啥麼貯?破豬槽。(貯:音「底」)
啥人拜?三子婿。
        火金姑……(本段歌詞略)

囝仔辶日(寫做:左辶右日)迌歌
 
「囝仔辶日(寫做:左辶右日)迌歌」(遊戲童謠),不僅可以排除兒童的孤僻、靜默,鼓勵其展露出活潑、聰穎的天性,也是「群育」的最佳方式,對培養團隊精神有甚大助益。這類童謠,唱起來聲調通常較為昂亢。
玩沙包(或裝米糠)的「放鷄鴨」
一放鷄,二放鴨,
三分開,四相疊,
五搭胸,六撲手,
七圍牆,八摸鼻,
九揪耳,十卻起。

拍掌遊戲的「炒米香」、「掩咯鷄」(捉迷藏)的「食桃?食李?」……(本段歌詞略)

整理傳統台灣童謠

由於日據時期的「語言政策」,使傳統童謠有式微現象,曾引起了民族運動先覺者的注意。

1931年1月1日,有「台灣人的喉舌」之稱的《台灣新民報》,刊有黃周(醒民)〈整理歌謠的一個提議〉一文,他說:每天都聽得到小孩子咿啞地在學唱日本兒歌,對自己的童謠,反而難得聽聞,十分擔心,因此思及如能教以固有的童謠,那不知該多好!假使再推展成人歌謠的整理,則對保存「日就廢傾的固有文化」,必有更深刻意義。於是提出整理歌謠的呼籲;黃周登高一呼,響應熱烈,文化界紛紛參與支持,於是《台灣新民報》特闢「歌謠──歌謠零拾」專欄,開始徵稿,逐期刊載,搜集數量,甚為可觀。

1936年,李獻璋編輯的《台灣民間文學集》和戰後吳瀛濤集結的《台灣諺語》,兩書所收錄的童謠,不少即是當年《台灣新民報》所徵集的成績。

光復後,繼有不少民俗研究工作者,對於台灣童謠的收集整理,用了不少心思,除了各地方縣、市志書所收錄外,早期的文獻雜誌,也有零星的刊載;例如:景昭的〈北投童謠〉、謝金選的〈北投童謠集〉、陳漢光的〈新年童謠〉、張李德和的〈嘉義童謠彙輯〉、陳中〈台北市童謠拾零〉……等等,可惜分量都很少,唯有廖漢臣的〈彰化縣之歌謠〉和曹甲乙的〈稻江童謠〉都是田野工作,較值得重視。

人插花,伊插草

1979年,廖漢臣應台灣省新聞處邀約,編著一本《台灣諺語與兒歌》,因他自覺年邁體衰,乃向我表示是否願與他一起工作,幸得抬愛,自然表示樂於試試。廖前輩不知何故,放棄了諺語,僅撰兒歌,他先草擬了「台灣兒歌」的綱要……(略)

我承擔了廖前輩交付的工作,戰戰兢兢工作了四、五個月;當我抄錄及一首小時候耳濡目染的童謠,往往就擱筆下來,再三唸唱;晚年多病的父親,在病榻前,教我的那一首譏諷日本人非我族類的童謠,相信我永生永世永銘在心底,都不會忘記的:
人插花,伊插草;
人抱嬰,伊抱狗;
人未嫁,伊先走;
人坐轎,伊坐畚斗(指人力車)
人睏紅眠床,伊睏屎礐仔(厠所)口。

父親年輕時熱衷聽「台灣文化協會」舉辦的文化演講,常常到「港町文化講座」,還曾因之被日本警察「拘留」(下獄)過;他教唱我們這首童謠,不是沒有原因的;隔世已久的父親身影,隨着我唸唱時,彷彿又親切的站在眼前,我似乎又聽到了他的聲音:「宿題(功課)趕緊寫乎煞,咱來辶日(寫做:左辶右日)迌『唏咐挨』(學推石磨狀而唸的一首童謠)。」
 
呂泉生、游彌堅、楊雲萍的童謠創作

光復後的台灣童謠,並沒有「復興」,是令人遺憾的事;只是可以告慰的是:一些音樂工作者參與了台灣童謠的創作、整編和賦予「音樂化」的創作,童謠的新生命,有了另一頁嶄新紀錄的開始。

呂泉生不僅是台灣民謠蒐集工作樹之先聲的音樂家,也是台灣第一個私人兒童合唱團的指揮,他在創作台灣兒歌的地位上也很重要,他所譜曲的兩首大家耳熟能詳的代表作如下:

第一首是改制前台北市長游彌堅(任期1946-50年)作詞的〈落大雨〉:
       
(一)
落大雨,透大風,
天烏地暗打(音:陳)雷公;
門口積滿水,
有路行昧通。
……(第二段,略)
另一首是台中楊雲萍教授作詞的〈總是我不着(對)〉……(本段歌詞略)

林福裕的〈天黑黑〉與鄉愁


呂泉生的聲樂及門弟子林福裕,也曾致力於台灣兒歌創作,他於1965年為幸福男聲合唱團,寫了三首兒歌,歌詞都是取材自台灣北部的童謠:〈天黑黑〉、〈「白翎鷥」、〈烏鶖咬咬救〉,其中〈天黑黑〉成了今日傳唱的版本。
天黑黑,欲落雨;
阿公仔夯鋤頭要掘芋,
掘呀掘,掘呀掘,
掘着一尾旋鰡鼓,
咿呀嘿嘟,真正趣味!
阿公仔欲煮鹹;
阿媽仔欲煮淡,
兩個相撲弄破鼎,
咿呀嘿囑─啷噹叱噹嗆;
哈──哈──哈!

1975年出版的《林福裕作曲集》,又加入了一首〈一的炒米香〉,林福裕為這四首創作兒歌,寫了一篇值得一讀的小序:

「我懷念我的故鄉,懷念我生長的老家園,懷念那一段赤足露膊奔馳於田野溪旁的美好時光。這幾首是流傳於台灣北部一帶的古老童謠詞,已查不出這些詞產生的年代和作者,但對曾住過台灣北部的人們,當不會陌生;世事多變,純樸悠閒的老一代早已過去,這幾首歌曲,無非是對已失去的老一代鄉愁般的懷念。」

林福裕後來又為「山光合唱團」創作好幾首兒歌合唱曲,有〈新年歌〉、〈搖呀搖〉、〈點仔膠〉、〈驚某大丈夫〉,由四海唱片發行。

施福珍、簡上仁、李哲洋等人的童謠整編與創作

中部彰化的施福珍,無疑也是對兒歌創作很用心的人物,擔任音樂老師的他,曾組織藝聲混聲、藝聲女子、藝聲兒童等三個合唱團,著有:《施福珍童謠集》,內容有〈秀才騎馬弄弄來〉、〈羞羞羞〉、〈點仔點叮噹〉、〈新娘仔〉、〈點仔膠〉、〈大鮕鮘〉……等曲。

來自南部嘉義的簡上仁,近年來也致力於兒歌創作,他是以一首〈正月調〉在「現代民歌」(校園歌曲)中崛起;而後先後完成了〈台灣年俗音樂系列組曲〉、〈台灣童謠組曲──童年的回憶〉。

流行歌壇,1950、60年代即有人做童謠的整編工作,有游國謙、吳景中、劉福助……等人,他們能在商業氣息濃厚的「通俗歌曲」之外,另闢一條途徑,也算是令人「感心」的工作。

童謠的遞嬗、演變、音樂性的研究,是不容易的工作,投注的人不多,李哲洋是難得的有心人;他是民族音樂學者,雖然自謙「平日不但沒有刻意去搜集,臨時做田野工作的條件又不充分」,但是他研究台灣童謠的觀點,最富於學術性,限於個人的興趣和客觀的條件,這位客籍音樂學者難以專注童謠的研究,甚為可惜;他曾根據基隆市立第三初中童子軍老師呂梅錦的唸謠,配以曲調的一首〈卻魚鰡〉(捉泥鰍),流傳一時。

李哲洋在〈台灣童謠〉(《雄獅美術》第95期)一文指出:

「要一首童謠能夠流傳得較久、較廣泛,唯有賴有心人將其配上曲調,但務必注意語調與歌調的關係,還要留意歌詞的音域或音樂語彙是否適合兒童。」這是深中肯綮的一項建議。

今日,靡靡之音瀰漫我們的社會;家長竟鼓勵小天使們也矯揉造作模擬着歌星的舉手投足,擺首弄姿,看得真令人憂心,怎麼會有這種不當的現象?

「大地之歌」的「種籽」,我們要灌漑、培育;有識的父母,為什麼不勾起你們永恆孺慕的情思,將得之於長輩,儲存於記憶之網的童謠、兒歌,撈了出來,教兒女傳唱呢?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